從藝術的觀點看,世界上沒有逼真的形體,只有或多或少可信的虛構的形體,萬物都是各種抽象關系相互聚合的的結果。主導因素是虛存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一切處在混茫中,沒有實體,美始終處在抽象的關系中。
但是,欣賞者一般只去審視那是什么物,而不知道藝術家真正關心的是形成物象的關系和關系本身的美學意義及精神境界。
美是有生命的,生命永遠處于運動的狀態中。從中國傳統哲學的角度看,時空的實在,本質上是動態的實在。一切物象為空間的質點,時間的剎那,即使看上去靜止的物體,其內在也是動態的。呈靜者靜動之象,并非不動。
其動態是平衡,結構的秩序,空間的轉換,陰陽的化生,總是無比豐富,永遠新鮮,永遠變化莫測。藝術家只有從虛的沒有分別的抽象的角度,認識捕捉物象內在氣的運行的力的關系,才能抓住生命的活力和動象。
在藝術的世界,動象、勢象有陰有陽,有氣有韻,常常是陰陽氣韻生萬物。藝術家作畫的過程,就是陰陽氣韻化生萬物巧奪天工的過程。期間主觀、客觀、畫面三者,相互影響,相互平等,相互演進,萬物的界限和差異在相互交融、相互貫通中消失,一切呈現出抽象的相似性。
抽象的相似性,實際是諸物象彼此的共性和總象。藝術的創造,就是面對共性創造個性。個性生于共性中,別象生于總象里。
真正的藝術家,不管萬物之間多么遙遠,多么不同,總能由相似的聯象找到它們之間的相似性。這種能力是藝術家不可缺少的創造才能,它打通了事物之間的界限,視萬物齊同。
看塞尚,把樹木、山巒、蘋果、人體都視為相同意義曲線的構成,他找到了萬物之間抽象的相似性,即彼此的共性和總象,結果樹木、山巒、蘋果、人體,在他眼里沒有大小、主次之別,一切成為抽象運動關系的虛存在,致使他的藝術進入永恒,開啟了西方現代藝術的新航道。
觀郭熙《早春圖》,樹木,山巒,瀑布……均是一團蒸氣,升騰著、翻滾著,自身永恒的運動著,從中生化出樹木、山巒、瀑布之景象。樹木、山巒、瀑布,高低、上下、前后,相互轉化,相互滲透而幻化為一。
故中國畫講“畫貴思其一”。“一”就是萬物千變萬化的共性和總象,它消除了萬物表象的差異性,而直達萬物內部抽象關系之本質,此繪畫變通之大法。
從中我們就會明白,石濤“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的論述,重在澄懷觀道、味道。在中國傳統古典哲學中,“一”與“道”、“無”、“母”、“本”、“蒙”“混沌”等概念,其意義上相同,都是表述世界萬物統一性原理的代名詞。“一畫”之道貴在思其萬物混沌的共性和總象。
當然,藝術并非哲學。但從古畫論中可以看到藝術聯通哲學,隱含哲學,平行于哲學,又深受哲學之影響。讀石濤畫語錄,就會明白古人如何領會繪畫藝術之真意,重在寂寞的坐忘境界中,領悟“一畫”之道。
“一畫”之道即畫理。億萬萬筆墨,收盡鴻蒙,無不始于此,又終于此。以一治萬,以萬治一,已成為中國畫千百年來守一、歸一的變通古今之大法。為此,石濤在他畫語錄中特別提出“蒙養”
“蒙”混沌的狀態,萬物無分別。“蒙”者,物之稚也。“蒙”境,坐忘也。石濤呼喚藝術家們以“養”表現“蒙”;以“養”回歸“蒙”。回歸“蒙”,即回歸童心,返樸歸真。回歸童蒙人生的初始,去掉分別心,忘卻榮辱與得失,超越功利,超越理性,超越社會,超越自我,這才是真正藝術家的心境。
故中國畫落筆之前,需精思其“蒙”,精思其“一”,走入物我兩忘的抽象境地,領悟萬物混沌中的共性和總象。方能下筆有神,筆墨技法自成天蒙,讓藝術走向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的境地。中國傳統藝術的生命精神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