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葆藝 文
世界上有兩種靜。
一種是無生命的寂寥,象山谷里冰冷的石頭,荒野上枯死的樹樁,是“死的自然”(N a t u re Morte)。
一種是生命力內充的沉靜,象靦腆而含蓄的少女,木訥而深沉的壯漢,是“靜的生命”(Still life)。
劉巨德的彩墨靜物屬于后者,且更具靈氣和個性。
劉巨德的取材似乎很平常。
成熟的桃子、枇杷、荔枝、蓮蓬、山里紅、向日葵,乃至結丁籽的野花、野草,飽滿的土豆、蘿卜、谷子、鰱魚、老玉米、鵪鶉蛋,以及笨重的老山鞋、煙袋鍋、大瓦罐、大海碗。
可是你對著它們看吧!越看越覺得醇厚、豐富,越看越感到真誠。似乎聞到了鄉野的氣息,不禁引起靈魄的震顫。而那統一在深灰基調中強烈的黑白對比、沉著的凝重色彩、結實的形式構成,又給你以實在的陽剛氣度和鮮明的形式美感。
劉巨德受業于龐熏?、吳冠中兩位藝術大師。曾以“中國傳統裝飾藝術與西方現代藝術比較”作為研究生學習的課題。
龐、吳留學法國,卻都主張中西結合。劉巨德也在中西結合中探尋適合于自己氣質個性的新途。他把從中世紀以后的西方美術和同時期的中國美術進行對照,將西方藝術的求實求動和中國藝術的求虛求靜結合起來。
他既畫裝飾畫,又畫素描、油畫、水墨畫,在不同畫種的對比中,努力吸收兩位老師的長處。他發現,裝飾設計是一種形式抽象,但是太強調裝飾性也象太強調中國畫的筆墨一樣,僵化的程式會擠死對象的生命。他深感自然的東西非常生動。他把全部關注都投入自然界那雖然無言卻悄然成長嬗變的生命上。
美學是一種生命學。這生命既在動也在靜。
不錯,有風園柳能生態,無浪池魚可敗鱗。生命固然在于運動。然而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只有靜若處子,才能動若脫兔。所以,“致虛靜,守靜篤,萬物并作”(《老子》)。抓住了靜中之動,也就抓住了甚至比動本身更為豐富的生命內涵。
這是許多人容易忽視的,卻是劉巨德分外重視的。這位來自內蒙與河北交界處偏僻山區的藝術家,永遠忘不了童年時跟母親收土豆的情景:月光、狼嚎,很怕。母親一面用石塊敲鐵鍬嚇走野狼,一面和他背起土豆匆忙下山回寨。土豆在背上暖烘烘的,母親衛護下的他心理也暖烘烘的。這以后他每看到土豆那被沙石擠得變形的狀態,總會勾起兒時的記憶,總會想到人生的艱難。這以后他每捧起土豆,就象摩挲把玩精神家園里取來的寶物,土豆的渾厚謙卑和旺盛的生命力常常引起他的共鳴、感嘆。
他從此悟出了生命的味道。
物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合拍了共鳴了,畫起來就激動就快樂,甚至帶點苦澀,合起來感到一種滿足,一種創作動力。抓住了這種感覺,心就能沉下去,畫得就踏實。故意沉是沉不下去的。自然地沉下去靜下來,默默地去畫,就會有一種鮮活的東西浮現出來。
濁以止靜之徐清,安以久動之徐生一一這便是虛與靜的個中三昧。
劉巨德的彩墨靜物初看很象西畫,它有面無線,是具象的,是寫實的。深人品味方知他實際上是從抽象的角度著眼,從形式的角度著手的。黑白對比的盤中魚在他眼里是陰陽回互的太極圖。成熟的谷穗,毛扎扎、沉甸甸、金燦燦,特象老虎;而谷穗下的土豆,灰灰的、柔柔的、溫和的,似一種忍辱負重的動物。二者構成一種野生的和諧。
他落筆于紙時,則十分重視明與暗、虛與實、點與面、亂與齊等等的對比構成。他每幅畫都要畫很多遍,是工筆的層層繰染和寫意的多重暈滲的結合。有時先用礬筆勾勒,然后一筆下去深淺兼出。有時復從背面烘染,益見墨色疊幻厚重雄渾。
他的修養、他的功力、他的探索、他的效果,顯示出一種難得的大家風度。在世紀末文化浮躁心態席卷畫壇的情況下,這種淡泊、沉穩,更顯出它極其可貴的價值。靜物只是他的第一驛站,他亦善畫動物、人物。正如他認為生宣紙的潛能還遠未開掘出來,他自己的潛能也遠未發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