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朝戈的作品、聽了他對自己作品的形式語言、繪畫本質追求的闡述之后,我對朝戈的藝術定位有了深一步的理解。目前對朝戈的藝術既有定位為新古典風畫家、又有為表現主義畫家,前者是對其繪畫語言寫實性的側重,后者則是對其作品中畫家精神影射、追求的側重。雖然學術界很早就有對他的作品提出“具象表現”這一說,但這一詞卻是非常中立的處于寫實主義和表現主義這兩個定義很明確的詞之間。于是,當需要論證文章的某個分類觀點時,把“具象表現”歸類于任何一方都不為過,這就有意無意形成了不確定性。如果把朝戈的藝術定位在“具象表現繪畫”這一說上,我認為是更站得住腳的一種說法。
具象表現繪畫(figurative expressionism)一詞是著名法國藝術評論家讓?克萊爾(Jean Clair)在1975年法國策展中使用的,他用這個詞來形容歐洲一批“畫家中的畫家”,來概括那些認真觀察細微真實的事物,注重表現視覺真實和精神的畫家的作品的特征。
“具象”是作家、藝術家在生活中多次接觸、多次感受、多次為之激動的既豐富多彩又高度凝縮了的形象,它不僅僅是感知、記憶的結果,而且打上了作家、藝術家的情感烙印,受到他們的思維加工。是綜合了生活中無數單一表現以后,又經過抉擇取舍而形成的。 “具象”具有客觀事物的外在特征,但又不是客觀事物的完全再現,而是經過藝術家的主觀篩選,在這一點上區別于“具象藝術”、視網膜藝術、寫實主義等藝術忠實于自然,對客觀事物的完全再現的特點。
朝戈作品中的形象準確的說是“具象”的。這可從朝戈作品的繪畫技法和材料選擇,以及客觀描繪對象的屬性來充分體現。對于繪畫技法和材料的選擇則可追溯到畫家的藝術出身和對文藝復興早期藝術的追愛上。
首先,眾所周知,朝戈入學的中央美院的油畫一工作室主要是致力于對歐洲古典主義繪畫的追求和研究。對形體的準確把握、全方位的素描技法,嚴格的作畫程序,均培養了畫家扎實的繪畫寫實技巧。正如畫家自己所說:“我一般習慣把草圖打格放大,以獲得我希望的準確和肯定,草圖在正稿上放大之后再進行一些必要的修改和深入具體的充實,我希望在稿子階段已經顯示出明確的表達力。”這就充分表明了畫家作畫時的嚴謹程度,這和朝戈在中央美院的學習是緊密相連的。
其次,在寫實風貌上的藝術追求,朝戈傾向于文藝復興早期的藝術、古埃及壁畫、希臘羅馬時期的壁畫藝術。這些時期的藝術雖然沒有文藝復興盛期時精確的形體、透視法則、素描關系,但人物的高度凝練、單純性卻表現出了某種宗教的、肅穆的、理想的宏大精神范疇。而這和朝戈藝術中對人性的崇敬感、人類精神理想價值的追求存在著共鳴性。正如畫家表述的:我的畫面以最單純的形象傳達人的心靈感覺,而盡可能去掉繪畫敘事的那一面。可以說,畫家找到了自己內心感情追求的歸宿點,這是畫家對這段藝術特殊偏愛的一個很重要原因。另外,朝戈作為土生土長的蒙古人,對草原蒙古自然有著與生俱來的深厚情感,朝戈大部分的作品也描繪取材于此。草原的地理環境、地域特征所體現的博大、宏遠及某種變幻莫測的深邃,及草原人們的質樸、深厚的民族感,朝戈運用文藝復興早期藝術的繪畫技法和繪畫形式語言,來表現蒙古草原的地域、人文特征也是非常妥帖的。從主客觀兩方面就能理解為什么畫家偏愛早期文藝復興藝術,而自覺遠離盛期的純粹理性繪畫了。這是朝戈畫面“具象”形式的一個必然原因。
朝戈是一位知識分子畫家,就好比如讓?克萊爾定義的“畫家中的畫家”,他不僅僅滿足于對客觀事物的具體描述上,更著力的是表現描繪對象中精神性的、本質的東西。正如畫家在闡述自己作品時提到的:我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描畫事物的親切外表,在描畫這種外表的過程中來探求某種本質。
一張面孔、富于意味的邊線、人物的形態構圖、色彩的處理、“壁畫”般的亞光效果,在這些方面體現著畫家敏感、細膩、熱切關懷的品質。按照朝戈對自己藝術的感受,1990年是畫家藝術上的一個轉折點,因而我把朝戈的作品分為90年代之前和之后兩個時期。90年代之前的作品主要有《盛裝》(1986)、《寶石》(1987)、《戴眼鏡的人》(1987)、《大氣》(1988)、《極》(1988)、《紅光》(1989)等。這時期的畫面呈現出一種永恒、靜穆、宏大的情懷。其中以《盛裝》最具典型。這其中描繪的是畫家的母親,她正襟端坐在桌子后面,身后是蒼茫浩瀚的草原,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手指輕輕相扣放在桌上,溫婉細膩。畫家將母親的形象放在畫面正中間,和桌子形成穩定的三角形構圖。傾斜的肩部,衣服的扣子、鼻子和雙手的暗連,使人物身體近乎對稱,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塑造出一種端莊、沉穩的個性特征。桌子的平橫線,人物嚴整的外輪廓線、遠山及云彩的微微起伏的線條,節奏中孕育著某種永恒的詩意,這些都是畫家在繪畫中不斷探索追求的精神意義。
1990年,據朝戈說是自己內心產生波動的時期,用畫家自己的話說是進入了一個非常體驗的階段。《敏感者》(1990)就是畫家思想感情和精神波動的直接體現。這一時期比較重要的作品還有:《沉默的朋友》(1994)、《兩個人》(1996)、《西部》(1996)、《漠北的風》(1998)、《少年》(2002)、《橙色的人物》(2003)、《兩千年的兩個人》(2003)、《窗前的人物》(2004)、《六月》(2004)、《遠》(2007)等。其中,《敏感者》是藝術家心理情感流露最為直接、最為動魄有力的代表作。畫面已不再像前期那樣靜穆、穩定,相反開始出現了一種動蕩不安、急切敏感的情緒。人物向前傾斜身子審視著前方,像“觸角”般凌亂的頭發,緊張的面部肌肉和從眼神中透露出來的不屑、桀驁不馴而又略顯迷茫的眼神。與其說是對對象的真實精神狀態的描寫,還不如說是畫家當時的真實內心寫照,正如朝戈說的:我的藝術進入了一個非常體驗的階段,它和我經歷的思想感情和我想表達正在發生的那種精神存在的愿望是一致的,它完全是我體驗過的很切近的思想感情。
朝戈的作品運用寫實的繪畫技法,在真實描繪對象的基礎上,傾心融入自己的藝術追求和自己敏感的藝術精神和感受。在他的作品中,我們不僅感受到了描畫對象真實的存在,同時從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強烈的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亦是畫家本人的第二存在。所以,當我們看朝戈的作品時,不管對象是什么身份的人,是工人、農民、勞動婦女、學生或知識青年時,我們總能夠感受到一種或思索、或審視、或矚目的人的精神狀態的存在。
最后,我想以朝戈自己的一句話來作為總結:我在繪畫中所作的努力在于使具象寫實繪畫具有強烈的精神理想價值,人性的崇敬感和對人類人文歷史普遍價值最具敬意的回顧。我認為朝戈做到了,在滿是復制符號、迎合市場資本運作、一味跟風而無實際藝術貢獻的當代藝術圈中,朝戈的藝術應該是我們予以駐足、細細品味的精神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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